历忍冬青

《不眠》

01/忍冬

蛙声不绝于耳,缱绻的风在野树枝头打转。
夜幕中圈起月晕的孤月,散着柔软的光,照亮周身的平野与山原。

耐不住身上的痒意,优越的颈线连着精致的锁骨,在偏过头的一瞬从体恤的领口露出,睫梢轻颤后,一双惺忪睡眼缓缓睁开,盯着窗外的月夜直发愣,手也不闲着,漫无目的地皱着眉在小腿上挠抓几下,直起身开了灯才看见腿上那一串蚊子块。

“啧......怎么就盯着我咬呢......”

翻箱倒柜地找出止痒膏,盘着腿耐性十足地涂抹在边缘粉红的地方,又喷了自己一身的驱蚊水,直到熏得自己都无法入睡才作罢。凌晨三点过五分,边伯贤索性踢踢踏踏踩着拖鞋去屋外吹风。

自打处暑过后,出了三伏天 ,副热带高气压南移,天气便凉爽许多。更别提这半夜三更城郊外的夜风了,过耳一刹,像是穿堂进了回冰窖,掀起衣角时凉得人直打寒掺。

松松垮垮的五分裤随着细风翻起褶子,裤管里露出两条白花花的腿,交叠起来搁在铺了凉席的躺椅上时,还不由得倒吸一口气,喃喃着这二十度出头的夜,真是透心凉。

这是一个没有烟火气的地方,春绿冬白,纯粹得像是一汪清澈的井水,无论夏热秋燥,都温存着骨子里的冰凉。

边伯贤是赶着暑假的尾巴才被送过来的,一来是看望老人,二来也算放松心情,准备迎接新的学期。勉勉强强住上三两天,之后还得马不停蹄地赶回去。

摸出手机把朋友圈刷了个遍,依然觉着没意思,正想退出微信时,一条新动态带着红点跃至最前头。扬起一边的眉,似是逮着了新鲜玩意儿,修长的手指点了几下屏幕,便给那人发过去一条问候:“还没睡呢?”

熬得通红的双眼下平添两抹青黑,那人却依旧孜孜不倦地盯着电脑显示屏,头戴式耳机将鬓角略长的头发压得服帖。

嘴里嚼着已经没了味儿的口香糖,抽空给回了干巴巴俩字:“网吧。”

隔了半晌见人没了声,故趁着游戏还没加载出来,又掰扯一嘴:

“怎么?小少爷这是下乡养老睡不惯所以夜不能寐?要不要来一局?”

萤虫拖着光影在丛草间乱舞,晚风也无眠。

一条消息“叮”的一声把边伯贤从游离的思绪里拉了回来,倦意抵过凉意,一寸一寸压上心头,打了个哈欠,又吸一吸鼻子。
“我都已经一发睡醒了,这儿信号差,来不了。”点开这烂泥扶不上墙的人的资料界面,兀自把“吴世勋”仨字的备注改成了“网瘾少年”后,搓着胳膊肘重新进了屋。

小腿压着薄毯,嗅着四周留存下的驱蚊水的味道,侧过身将半张脸埋进枕头里,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第二天被老爷子拖起来时,整个人迷迷瞪瞪跟磕了药似的。

看家的大黄狗一溜烟从前门窜至边伯贤的脚边,转了一圈后又可劲儿地摇着尾巴一通乱蹭,直到肩上搭了条毛巾的主人弯下腰,腾出一只手揉了它的脑袋才满足。边伯贤嘴里含着牙膏沫,叼着牙刷含糊着问今天有什么安排。

屋棚下攀满了成片丝瓜藤,缠绕着嫩绿的根茎叶,牵着浅黄色的花,连着瓣儿里外煽动。松塘间映着高阔的天,因一尾鱼而划破浮沉的倒影。

飞鸟衔着风物,扯下树上的叶与果。
起风时,有云遮去天光。

边老太太从屋里头端出一碟刚煎好的鸡蛋饼,手里还举着锅铲,叉腰仰头道:“看这天估计等会儿要下雨,我一会儿趁早和你爷俩人去翻点花生出来,你吃完早饭就帮我把这篮子丝瓜给隔壁家送过去吧。”

洗漱完毕后点头答应了,却又突然纳闷,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独栋农村小洋房,哪儿来的隔壁家?

“等等...哪儿?”
“嗳,往南走小路,有树挡着路口了,把叶子拨开,走十分钟就到了。你瞧瞧你啥记性,就是那个高个子老公公家啊,你全忘啦?以前还去玩过的。”

脑回路七弯八拐了半晌,才迷迷糊糊回想起好像是有那么点印象。咬了口鸡蛋饼,伸手给自己倒了杯大麦茶喝,听着老爷子和老太太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

“老朴家的孙子这几天好像也回来了,昨儿听张家那老婆子说的,开了辆大奔,一个人来的,长得俊的很。”

“读大学了吧?”老爷子编着竹筐搭话。

“大三了已经,听说毕了业直接去接管他爸公司,多出息一孩子!”

“嘁”了一声,咽下最后一口早饭,边伯贤忍不住暗地里腹诽:开大奔有啥了不起的?接管公司有啥稀奇的?论长得俊,能有他俊吗?

事实证明,他边伯贤是骄傲过剩了。这事儿还好只有他自个儿知道,否则搁日后准丢脸,惭愧惭愧。

风卷了云过境,来势汹汹。

搁了碗筷的边伯贤二话不说转过身去拎起竹篮,一掂,竟瞬间软了力气,一咬嘴唇,强行直起身,没想到这玩意儿还挺沉。

也不提前招呼一声,老太太见自己孙子说走就走,望了眼天,赶忙拽了把伞跟上来。

“拿上伞!一会儿得下雨了!”

结果人皮小子一个,心胸宽广想得开,推着搡着嫌沉,硬是不拿,说准能在下雨前赶回来。

一如老太太说的,踩过几十米的尘土后拨开杂乱的枝叶,再沿着杂草丛生的小路踏过干涸只剩卵石的细窄河道,便能看到不远处的另一栋屋,房子前停了辆黑漆的大奔。

天色渐暗,地上没了影子。
他三步一磕绊,勒得掌心泛了红。

额前后背都沁出汗来,眼望着那屋子,只觉着胜利在望,连带着发梢都开始欢呼解放。只想着丢下东西立马就跑,否则再晚些回去准会淋成一只落汤鸡。

“哒哒哒”刚想走进院子,顷刻间,边伯贤几乎是立马被几声强有力的狗叫吓得腿一软,直接退了回去。

“靠!”什么玩意儿!

手里提着的篮子搁置在脚边,怂的不敢迈步,只怔愣地和那只龇牙咧嘴的看门犬干瞪眼,它正四脚爬叉地向他示威,虽然只是一只你反过去一吓就弹出去老远的纸老虎,可边伯贤还是后怕。

回头望望天,再转回来看看狗。
进退两难,做人好难。

“喂......你别叫了!”
“喂!”退了两步。
“嘿——我说你怎么就听不懂人话呢!”

把白云揉碎,朝暮就此陷入深渊。
细线接天连地,扎入湖沼不歇不眠。

下雨了。

一颗雨珠悄悄挂上微翘的睫毛,模糊了半寸的视线。万物苏醒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一愣,抬头望向来人,竟一时哑了言——

低垂的眉眼如布星河,似是黑暗中的深涧,深秋里的浓雾,落在肩头的星屑。

朴灿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再看看喉咙里依旧呼噜呼噜热着引擎的小黑,笑了。伸脚轻轻一踢,把家里人宝贝的这条老狗给哄回了屋子。

“边儿去,别乱叫了!”

再出来时,见边伯贤还呆呆地淋在雨里,赶忙弯下腰,轻松地接过他手里的竹篮,俯在他头顶说:“快进来坐。”

“不...不用了!奶奶还在等我回去...”

哪里的话。

方才手指无意接触到的地方登时火荼一般,连带着每一根神经末梢都为之兴奋,此般莫名其妙的情绪全然被他自个儿归结为对方长得太好看,惊得他连说话都不利索。

哪料这边自己正打算开溜,那边屋里探出个头来,笑嘻嘻地问道:“诶呦,老边家的孙子来啦?嗳!怎么又送丝瓜来咯!”

这下再推脱也不是个事儿了,热着耳朵根子只好跟在朴灿烈身后进了屋。

“都长这么大啦,高几了呀?”朴老太太热情地贴上去,拉着边伯贤的胳膊肘子左右看,“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得多吃点啊。”

分明在自己家里头大大咧咧的,一到了外人家里,就腼腆地规规矩矩起来,点头哈腰陪笑一个不少,还算是有礼有节。

“开了学高三。”

这儿的老人各个话痨,碰路上逮着个熟人都能磕上老半天,更别提这几年没见着的毛头小子。

“诶那你和咱西西差了四岁啊,蛮好蛮好。”
“我还记得你当年叼着奶嘴溜到我们家里头来呢。”
“这几年没回来到底是变了,长得俊得嘞。”
“你还记不记得以前这小子领着你去山上摘野果子吃,嘿,两个人差点儿迷路!”

接过朴老太太递过来的切好的甜瓜,抬眼朝朴灿烈那儿装作漫不经心地一瞥,两道视线倏地撞在一起,慌得边伯贤立马移开了眼睛,笑得勉强,回答地支支吾吾。

“不......不记得了......”

只觉坐如针毡,他是真不记得了。
但朴灿烈记得,虽然谈不上多印象深刻。

最后朴家礼尚往来地塞了几根玉米装进竹篮子里,让边伯贤带走,还让朴灿烈送他回去。

“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走!”

软风将斜雨吹到北隅的青苔上,屋檐上滴滴答答滚落下水珠。

抿住嘴唇望了眼屋外的雨,心想着大不了淋湿了回去换套干净的衣服。

“你拿伞了吗?”眼角微微弯起,朴灿烈从门背后取出一把长柄的伞来,拎起那篮玉米,压根没给边伯贤纠结的机会。

“没有......”啧啧,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那你还客气什么?”

谈话间,那人已撑好了伞回过头等边伯贤。嘴角带笑,勾人的一双眼睛就那么淡淡地看着他。

“......”

边伯贤被朴灿烈的理所当然给打败了,没接话,只好乖乖地钻到他的伞下。自动噤了声,又和身旁这高出自己二十来公分的人保持了几厘米的距离,以免走路的时候手臂会碰在一起。

四岁的年龄差,难免会有一条不粗不细的代沟横在两人的面前。他垂眸看着路,心想着该聊些什么。游戏?学习?还是工作?又或者是...一路无言呢?

肩侧的潮云薄雨从伞骨上鱼贯落下,而后不着痕迹地砸入脚边划过的风里。

朴灿烈把伞暂时递给边伯贤,接了一通电话,混杂着雨点洒落在山川湖泊的声音,“嗯对,你一会儿把新的提案发给我就行......好,麻烦你了。”

那人个儿太高,撑伞的手不得不硬朝上举,因而手臂没一会儿便酸了。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最后两只手一起撑伞,颤颤巍巍的。无论怎样看上去都显得很蠢,朴灿烈看不下去了,匆匆挂了电话,笑着重新接过伞,没说什么。

五色的卵石透亮光滑地卧于河床。

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松软的落叶上,不自在地伸手摸了摸后颈,另一只手拨开遮挡在面前的绿叶,像是为了缓解过于安静的气氛,薄唇微启,问道。

“工作很忙吗?”

“嗯?还好,趁着假期实习。”

“...哦哦。”

也不知道到底谁才是话题终结者,他除了点头应两声以外,就再没憋出一个字儿来,满脑子想着自己丢脸丢大发了,这不明摆着套近乎么。

瞥过眸子,看向边伯贤的发顶、不自觉红起的耳朵尖儿,还有小巧的下巴和粉红水润的嘴唇。喉结一滚,移开视线,漫不经心地开了话头。

“以前也没见你这么内向,现在是不是有点怕我?”

雨水将泥土打湿,泥泞地混着草腥气融进空气里。

只低头看路,似乎是生怕自己一不留神踩进了泥坑里,回答地坦荡。

“...啊?没有的事儿...以前的事情我真的不记得了,现在只是有点慢热。”

什么怕不怕的,说白了其实就是容易害臊。青春期嘛,正常。朴灿烈不是不懂,就是眼下装个傻,逗一逗这小朋友而已。

“到了,”自顾自点头,抬眼看见眼前的房子,提着玉米的手微微一抬,将篮子递给边伯贤,“我就送你到这里了,树下面没什么雨,应该淋不到。”

彼时,边伯贤浅笑了一下后抬眼,接过。对上朴灿烈的眼睛,总算言行大方了一回。

“嗯,谢谢你。”
明眸皓齿,唇红齿白。

朴灿烈一顿,一时间竟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只觉着眼前这人干净清澈地像是那太阳底下刚去了叶与渣的一盏碧透的茶水。

三步并两步回了屋,把篮子往边老太太怀里一塞,换上拖鞋上了楼,从窗口望去。
他透过树隙,望见那人撑着伞,穿过八月末的风,走过氤氲的树林,然后树的枝叶将他的身影遮去,便再也望不见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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