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忍冬青

《呢喃》短篇完结

我爸死了。那年我十岁,1922年。

还依稀记得那天傍晚放了学回家,我和同伴道了别,在曹姨的水果摊前得到一个大橘子。她把橘子塞进我手心里,又摸了摸我的头,说,小伯贤,快回家去。

那橘子又酸又甜,我捧在手里,吃了两片,留下四瓣儿,等着回去给爸妈吃,我还想缠着我爸,让他把昨天没讲完的故事继续下去。

火烧云盖住了半边的天,我搓着手一溜烟跑回家,却在家门口猛地愣住。满屋子挂上了白布条,妈跪在一边,满脸泪痕,憔悴的紧。大门敞开着,不时有人进进出出。

有人看见了我,显然一愣,扭头就走了回去,对我妈轻轻念了一声,“艾芹,伯贤回来了。”

结果我妈哭得更凶了,皱巴着一张好看的脸,根本无暇顾及到我。所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我抬头木讷地看了眼天,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便暗了,好像把我压得快要透不过气。

我记得爸喜欢把我抱到他腿上一颠一颠的,我记得爸喜欢给我讲故事,我记得爸最爱踩着雪出去,给我捏一个小雪人带回来。我记得...我记得...

“伯贤...进去休息会儿吧...有些事情你要知道一下...”有人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想让我进屋。

可我简直条件反射般地甩开那人,动作幅度大到口袋里的四瓣儿橘子掉了出来,裹了一层地上的灰。我不是三岁的毛孩儿什么都不懂,脆生生地便丢过去一句,“别碰我!”

我以为我会有多么凶神恶煞,可话出口的那一瞬间,我泣不成声,满嘴哭腔。也是,我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十岁小孩。

我跑开了,跑到我家屋后的那条河浜边,呜呜咽咽地哭了,有艘货船从面前开过去,长鸣了一声,把我的声音盖了过去。

那年我们家的顶梁柱塌了,我没了爸爸,我妈从此守了寡。

后来她去药店给人抓药,满手的药味。每月挣回来的几钱勉勉强强够我们娘俩吃上一口饭,衣服都是打了好几块补丁了的,如果碰上交学费,妈只得省出钱来供我上学,她和我说,她饿上几顿不打紧的,只要我过得好就行。

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有一天放学,我又一次路过曹姨的水果铺,犹豫了半会儿,我走上前一步,没敢看曹姨的脸,只是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曹姨......可不可以再给我个橘子......”

我没钱买橘子,倘若她愿意再送一个给我,那我这次一定全部拿去给妈吃,她太瘦了,好像只短短几阵子,就已经将她的血熬干了。

最后我得到了一整袋橘子。结果我妈生气了。

她把刚补好的衣服连着针线扔到地上,一把拽过我手里的袋子,又塞进我怀里,跟我说,“我们不需要别人的施舍!你哪要来的还哪里去!”

我的眼睛倏地红了,豆大的眼泪直直地从脸上滑了下来,我抱着那袋橘,哭着说,“妈...我不念书了....我不要念书了...妈..我要你吃上饭填饱肚子....”

她闷着声哭了,紧咬着嘴唇,狠狠地打了我几下,而后又把我紧紧地搂进怀里。

我没再上学,妈去工作的时候,我便在家里拿着纸浆糊小孩玩的玩具灯笼,到了晚上再拿出去卖,卖一个的钱能买一个橘。

一个十岁的孩子,就这么糊了三年的玩具灯笼,手上都起了一层薄茧。

直到后来有个叫朴灿烈的男人,见我妈可怜,把她娶了。我和妈便搬到了他府上,几件旧衣服和家当只占了他家一间储藏室的四分之一。他把那些旧衣服全扔了,给我们添了好多新衣服。

妈在搬过去的头天晚上,把我叫到了他们卧室,我不情不愿地挪着步子过去,只见那朴灿烈正背对着我把身上的军装褪下,露出里面白色的衬衫。

妈指着他冲我招招手,说:“快,叫声爸。”

我愣住了,好像一个木鱼,“笃”地一声凑到我心坎上敲了一下,生拉硬拽地将我拖进了一摊泥水里,迈不开腿,重得像灌了铅一般,满脑子想的都是我爸生前的模样。我还是想钻进他怀里,娇得像个小姑娘似的,缠着他给我讲故事。

我半晌没有吱声,直到妈拧了一下我的腰,我一疼,嘴一松,呲着牙便叫到:“我不要!”

朴灿烈转过头,说:“艾芹,孩子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

可我妈不听,火气直直窜上心头,扯过我的耳朵,又问了一遍,嗓音高了许多,“边伯贤!你叫还是不叫!”

我硬不过她,却也没有服软,紧咬着嘴唇不愿开口,妈一怒之下,抄起鸡毛掸子,追着我便打了半宿,从卧室打到书房,从楼梯上打到楼梯下。我跑不动了,咧着嘴委屈地哭了,一屁股坐在木头台阶上,尽管生疼却还是摆出一副今晚就坐在这儿过夜的架势。

妈气得脸也红了,头发也乱了,又挥起手,我紧忙闭上眼睛准备挨这一下子,却听见有人匆匆下楼的声音,然后身上也没疼,等我抹掉一把脸上的眼泪时,只看到朴灿烈抱起我妈离开的背影,他把手臂挽在她腿窝里,没发话,只听得一声轻极了的叹息。

家里管事的林姨告诉我,那晚我妈哭了,蜷在被子里,让朴灿烈哄了一宿。她要我听话些,懂事些,还跟我说要我感谢朴灿烈,年方二十八,娶了个寡妇,还带了一个十三岁的娃。

后来我只会在妈面前会叫他,背后却从未叫过,甚至想过要称他全名,最终还是没敢那样叫。

我渐渐熟悉起住在这宅子上的日子,至少过得比原先的日子舒坦。房子外是条胡同,常有卖水晶糕点的老头儿推了辆脚踏车吆喝,只可惜我不爱吃糕点类的东西,这世上最好吃的东西,理应是那糖葫芦才是,我就这么整日趴在窗台上望着,幻想着哪天能来个卖糖葫芦的。

有时可能碰巧能看见朴灿烈从黑色轿车的后座下来,朝宅子里走,于是便能听到妈迎上去的声音,许是又泡好了茶,正等着他去品尝。

他待在家里的时间不长不短,反正也没人管我,我只好在家里乱晃。妈有时会和林姨一起出门采购东西,偌大的宅子里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一个在书房看书,一个在在整个宅子乱跑,没有一丝交集。过了一段时间我便腻了,便想着法子给自己找乐子。

附近的几个院子里住了好几户人家,小孩多,我想和他们一起玩,虽然我的年龄更大些,个子也比他们之中最高的要高上一些。

有个男孩子指着我鼻子说:“你怎么细皮嫩肉的,娘娘腔哈哈哈!”

这话刚出口,那家的大人便匆忙从屋里跑了出来,对着骂我的孩子一阵教唆。“人家是朴教官家里的孩子,咱们可招惹不起!你少点嘴欠!”

我一愣,立马站出来打了个圆场,也压根没有在意娘娘腔那个词,“我会斗蛐蛐!”

不知有谁接了我的话,说,“这大冷天的上哪抓蛐蛐啊?”我一听,立马改口,“我还会打弹珠!”于是一群人围在一起,蹲在水泥地上。

我赢来的那几个玻璃珠子,有两个蓝的,四个黄的。隆冬腊月,天空里飘起了雪。

我衣服穿得薄,冻得鼻子都红了,骨头都疼了,也不愿意回去。正巴不得再多玩一会儿的时候,妈手里拿了件大袄子,站在胡同口等我回去。“伯贤,该回家了。”

回家以后我咳嗽不止,还流起了鼻涕。妈把袄子裹在我身上,嘴里碎碎念着我不该出去玩那么久,这下倒好,感冒了吧。

我也没敢回嘴,只好委屈巴巴地坐在餐桌边,把林姨端来的姜汤喝了下去。从小就体弱多病,今天玩时也没注意。把喝空了的碗搁到桌上,我辣得直吐舌头。

吸气间,朴灿烈从楼上下来了,穿着羊毛背心,里面仍是一件白衬衫。他走进餐厅,抬眼便看见我这模样,竟然勾起唇角轻轻笑了一下!我一惊,忙把舌头伸了回去,趁他去找我妈的功夫溜走了。

走在楼梯上,我听见他问妈,“明天要去码头?”,我妈回答说,“嗯,有个熟人约了我见面。”

晚上林姨怕我冷,给我加了床厚厚的毯子,重得我被压得腿都没力气动。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心里念着今天赢来的玻璃弹珠,但那晚我睡的并不安稳。呼吸不顺畅,盖着被子还觉得冷,翻了好几次身,也没睡着,最后数着羊,只觉得额头滚烫,接着才昏睡过去。

我好像睡了很久很久,估摸着第二天快中午的时候才有了些意识醒了,嗓子干得发疼,浑身酸痛,还有些饿。

好像有人在我旁边坐着,替我挡去照进屋子的阳光,我迷迷糊糊地开了口,嗓子哑了,声音很轻。

我说,“妈,我想吃糖葫芦。”

“她出门了,等你病好了,我去给你买。”

对方的回答让我着实一愣,勉强睁开眼睛,偏过头就看见朴灿烈伸手把我额头上已经捂热了的毛巾拿下来,浸到一旁的水盆里,拧干后重新敷到我额上。

“再睡一会儿吧。”他说。

我咽了一下口水,浑浊地回了一个“嗯”。

几乎是屏住呼吸将视线转移到门边的衣架上,硬是没有看他。我不讨厌他,也不喜欢他。却总觉得若是看了他,我定会乱了阵脚。

他见我这般不乐意搭理他,也没说什么,识相地收拾东西,端着水盆从我房间出去了,出门前多看了我一眼。

“别下床乱跑了。”

我不说话,直到听见门啪嗒一声关上的声音才松了一口气。窗子上起了雾气,我的烧估计还没退,晕晕乎乎间还是缓缓爬起来,侧过身子从床头柜里翻出昨天的那几颗弹珠,挑了一颗攥在手里,冰冰凉凉,莫名的特别有的安全感。

接近傍晚的时候妈回来了,我知道她出门是去见旧友了,但还是为了她没有留在家里陪我而有些闹变扭。

有些想她了,以至于我在听见楼下她的声音时,便摸索着下床,顶一个仍然烧着的脑袋,脸蛋红扑扑的。

“伯贤怎么样了?烧退了吗?”我妈的声音越传越近,伴随着鞋跟踩着木地板的声响传进我耳朵里。

“还没退干净,”是朴灿烈的声音,他问,“伯贤有什么爱吃的东西吗?”

“他啊,最爱吃甜的,糖葫芦、小糖人这些东西,可能还爱吃些糕点......”她踩上楼梯,朝我房间走来。

我猛地打开屋子的门,喘着气便扑进了她怀里,我嘟囔着,“我不爱吃糕!”然后使劲蹭了蹭,好像怕是失去了什么,怎么也不肯松开。

“你这孩子,怎么下床了?”妈一脸诧异,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然后忙把我抱回了房间。朴灿烈站在一旁没有插手,只是走进我屋子,把开着的窗子关严实了。

妈给我盖好被子,倚在床边抱住了我,我冷得很,也热得很。我感受着她脸颊的温度,还是冰凉的,大概是因为刚从外面回来。

我问,“妈,外面雪下的很大吗?”

“嗯,很大。”她的声音轻轻的,好像憔悴了不少。我想问她,妈,怎么见了一次朋友,会这样累?但我终究还是没问,我睡着了。

热度反复了好几晚,我的烧才彻底退了,从一只瘟鸡恢复成一个活蹦乱跳的人。

已经有几天没有好好下床走过了,我颠着步子,手里捏着弹珠从屋子里走出去,一手扶着楼梯的扶手,故意把木头楼梯踩得“咚咚”响。

我走进客厅,看见妈和林姨在厨房煲汤,妈拿着瓷碗准备舀汤。我坐到沙发上,掰了一根果盘里的香蕉,还没等我剥开它的皮,只听得身后一阵闷响,瓷碗砸在地上摔成了粉碎。

“艾芹!”林姨尖叫了一声。

除了晴天霹雳,我找不出其他的词来形容我当时的心情。我怔怔地放下香蕉,回头。

妈倒在地上,头歪在一边。

朴灿烈从书房冲了出来,几乎是跪在妈旁边,摇晃着她的肩。“艾芹!艾芹!快去叫车!伯贤!去找件厚衣服来!”

我一愣,僵硬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冲进他们的卧室,找了一件最厚的军大衣。朴灿烈扯过我手里的衣服,慌乱地往妈身上一裹,然后拦腰抱起,急急地往宅子外走。

我跟在后面,头一回感觉到如此无助。

林姨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里,带着我一起上了车,车子开到医院,朴灿烈抱着妈进去,护士围了上来,场面很混乱,我看着妈被抬进了手术室。

我一路无言,紧紧地抓着林姨的手。

朴灿烈在和医院的大夫谈话,尽管医院里很吵,但我还是隐约听见,大夫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好像说,“前几天她来做检查的时候我就和她说过了,情况非常不好,冠心病又不是感冒咳嗽的小病,要和家里人说才行。”

原来根本不是去见什么朋友。

我蜷在林姨的身旁,只觉得寒得彻骨,医院可真冷,我止不住地发抖,开口时连声音都在颤抖。我念着,“姨,我好冷。”眼泪不知不觉模糊了视线。

话音刚落,一件大衣被裹在了我身上,朴灿烈站在我面前,把他的外套脱给了我,只着件单薄的衬衫,看着都凉。

他说:“别站在风口,病才刚好没多久。”

然后我见他站到窗边,给自己默默地点了一支烟,烟头随着他的吞吐明明灭灭,每一口都在嘴里闷好一会儿,烟雾丝丝缕缕地从他口中逸出来,又瞬间被吹进走廊的寒风弄散。

我看着他的背影,攥紧了手里的外套,突然很想抱着他偎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

妈走了,大夫说他尽力了。

那声音回荡在走廊里,好像在我耳边循环了无数遍。我发了疯般地冲进手术室,直勾勾地看着盖在妈身上的那块白布,颤抖着手想要掀开一个角,却好像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

“妈......”我哽咽着,拽着白布的一个角,终究没有掀开的勇气,“妈...我去给你买橘子,你其实最爱吃橘子了,伯贤都是知道的...你别走......”

突然有人把我圈进了怀里,我抬头,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原来是朴灿烈。他把我脸上的眼泪抹掉,又把我搂得那么紧,那么紧。

“还有我在。”他弯腰,下巴抵在我的颈窝里,轻轻地在我耳边说。十足的安全感扑面而来,包裹住我的整个身子。

我突然就有了那么一个念头,我和朴灿烈的关系,并不会再向先前那样简单了。

我不再同那胡同里的孩子们玩耍,每天待在宅子里。林姨给我熬汤,我就喝汤。要我吃药,我便吃药。我乖乖的,手里捏着那几颗弹珠,总盯着某一处发呆,常想着,他们最爱给我惊喜,却每次都让我猝不及防。

我开始接受他,依赖他。他会在晚上入睡前来陪我一会儿,搬了把凳子坐在我的床边,有时给我讲睡前故事,有时问我今天都干了些什么。

我知道的,我孤独,他也孤独。

一个周日的晚上,他犹豫了一会儿,没有讲故事,也没有问我那些往日寻常的问题,而是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副翡翠耳坠,我认得,是妈生前最爱的那一副。

“你妈和我提起过,这坠子将来要留给你。”他把东西塞到我手里,“以后如果有哪个相好的,就送了吧。”

我没回应他这句话,而是换了话题,我问,“你爱过我妈吗?”

他一怔,有些诧异地看着我,显然是没有料到我会问这个。沉默了一会儿,却又反问我,“你觉得呢?”

我干脆地回了一句“不知道”,于是坐直了拉过他的手腕,将坠子重新放回他手心里,这坠子我突然不想要了。

“送给你了,晚安。”我说。

说罢便钻进了被窝里,没有留给他说话的机会,我把头闷进被子里,感受到心脏正在胸膛处猛烈地碰撞。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到半夜,才想爬起来找口水喝,拧开床头的灯,我便看见了床头柜上的那副耳坠。窗外寒风凛冽,拍打着窗户“啪啪”直响,我盯着它看了好久,最后拉开抽屉,把它和那几颗弹珠放在了一起。

又是一日大雪,窗上起了雾,我啃了一口手里的苹果,抬起手,却突然不知道该写些什么,最后歪歪扭扭地写下了“朴灿烈”三个字,怕被林姨看见,又急急地抹掉,然后我看见了外头的鹅毛大雪,有几个小孩裹得像端午吃的粽子,正在嬉闹着玩雪。

我问林姨,“我可以出去堆雪人吗?”

我爸生前最爱给我捏雪人。

林姨在洗碗,水声哗哗,她背对着我,连头都没有回,“你还想再发一次烧吗?”

我兀自地摇了摇头,也不和她犟嘴。今天家里来了客人,林姨早上和我说过那是军校来的军官,来和朴灿烈谈事情的。

客厅里没人,我走到沙发边,发现了桌上的一把手枪。黑色的皮套,黑色的枪身,我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过这对于我来说过分新奇的东西。

好奇心作祟,我伸手摸向那把枪,打开了皮套的搭扣,拿在手里还不过两秒,身后便传来一阵严厉的斥责,本就有些做贼心虚的我,心跳几乎漏了一拍。

那是朴灿烈第一次这样吼出我的名字,他从书房里冲了出来,连来谈话的客人都不管不顾了。一声响亮的“边伯贤!”回荡在空旷的宅子里。我拿着枪,不敢乱动,也不敢回头。

他抢走了那把枪,没有像妈以前那样把我狠狠地打一顿,而仅仅只是冲我发了一通火,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生气的样子。

“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他问。

我不知所措地待在原地,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知道这东西有多危险吗!”他又问。

林姨从厨房里跑了过来,正拿着毛巾欲擦干手。她一遍嘀咕着“怎么吵架了?”,一边走进客厅。只听得一声枪响,她下意识地弯腰尖叫了一声,毛巾掉到了地上。

我愣愣地看着朴灿烈给枪上膛,然后没有一丝犹豫地对准茶几上的玻璃果盆开了一枪。果盆应声被打得粉碎,七零八落地崩到四处,里面的苹果滚到我的脚边。

“你现在知道了吗?”他问。

除了点头,我什么也不敢做,只好低着头盯着鞋面,一副虚心悔改的模样,心想着,哦,可怜的果盆。

“现在回房间,晚餐之前不准出来。”

他把枪装回皮套里收了起来,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没有看我,转身对林姨说,“林娥,把这里收拾一下。”

我战战兢兢地回了房间,趴在窗台上,看见朴灿烈送走了客人,然后走回宅子里,再出去时身上多了一件大衣,和一顶军帽。我不知道这大雪天的他要出去干什么,因为我本以为他会等客人走了以后再来教训我一顿,可是他没有。

我苦苦巴巴也乖乖地熬到了晚饭,餐桌上只有我和林姨两个人,三菜一汤,其中有我最不爱吃的黄瓜。我故意避开那道醋拌黄瓜,林姨却一个劲往我碗里夹。

“你这小鬼,不准挑食!”她又给我舀了一勺排骨汤。

我不以为然地撇撇嘴,问她,“朴灿烈呢?”

却被她瞪了一眼,“怎么没大没小的!他是你爸!”

“他才不是......”我小声嘀咕着,捏着鼻子,极痛苦地把那块黄瓜咽了下去。

林姨吃完了饭,筷子往碗上一撂,我探头去看,碗里果真半粒米都没有。她抿了一会儿嘴巴,突然开口,“你以后不该碰的东西就别碰。”我知道她在说什么,却低头不睬她。

“他爸妈就是被枪打死的。”

我正在夹汤里的排骨,手倏地一松,肉又掉了回去,溅了一桌的汤。

朴灿烈一直到八点都没有回来。

应该回来了啊,他几乎没有这么晚归过。我多次下楼去问林姨,他回来了吗?他回来了吗?怎么还不回来呢?直到她被我问烦了,干脆把我轰上了床。

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回想起今天发生的事情,突然又有些难受,好像有什么东西抵在我的上颚,正逼着我发泄什么,鼻子有些酸。我没想玩那把枪,我只不过是好奇而已。

过了半晌,门外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我还以为是林姨,没等人进屋便问了一句,“他回来了吗?”

“回来了。”朴灿烈回答我,接着打开了门。

我一惊,立马麻溜地钻进被窝里,闷着脑袋不敢出来,台灯都忘了关。支支吾吾地说,“我...我已经睡了......”

说来也奇怪,盼星星盼月亮盼着他回来,可他真的回来了,我却又突然怂了,像是怕他的气还没有消,到时候又把骂我一顿。

我捂着被子,迷迷糊糊地听见朴灿烈说,“我给你买了糖葫芦,你吃不吃?”

把眼睛露了出来,我盯着站在床边的朴灿烈,他的军帽上还沾着几朵雪花,白花花的,衣服也没换。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最后我兀自地爬了起来,给自己裹了件薄薄的袄子。

我回答说,“吃。”

我看他把背后的手伸到了前面,手里拿着一根糖葫芦,颗颗饱满。我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水,又抬眼瞅瞅他,“你出去干嘛了?”

“卖糖葫芦的回家了,我寻到了他家里,让他现做的。”他回答我,语气平淡。

“......”咬了一口第一颗山楂,左边的腮帮子鼓了起来,我用力嚼着那酸甜的果,嚼着嚼着,两行眼泪突然簌簌地从脸上滑了下来。

我想起了林姨说的那句,他父母都是被枪打死的,我想起了他当时生气的样子。原本的满肚子委屈,顿时比不上这突如其来的愧疚感,我想,我终究还是一个不让人省心的毛孩。

“怎么哭了?嗯?”朴灿烈摘下帽子,脱掉外套,走了过来想看看我怎么了。他这次没替我擦眼泪,而是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对我说,“小哭包。”

我哭得更厉害了,“...对不起...今天的事情...”抽抽噎噎地说,红着眼睛看着他。

见我这样,他顿时软了脾气,揉了揉我的发,说:“我如果现在还生气,你还有糖葫芦吃吗?我没有怪你啊,伯贤。”

“......可是你凶我了..”,我趁机发泄了一下自己的委屈,嘟囔着嘴含糊不清。

他看了我一会儿,坐在我床边,接过我手里的糖葫芦放到床头柜的空盘子上搁着,然后伸开手臂环住了我,大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一下一下。

那是朴灿烈第一次哄我,那晚我听到的最多的词就是,“伯贤乖”,“伯贤乖”。

九点半的时候他就回房间了,还不忘记让我睡前先去刷牙。我乖乖地照做了,然后重新钻回被子里,关了台灯。

夜里凉,我蜷着被子,梦见宅子着了火,熊熊大火吞噬了整个屋。我冲进宅子里想要去找朴灿烈,却见他还在书房看书,笔直地站着,手里捧着书,他看向我,还没来得及做一个表情或者一个手势,裹着火的屋粱直直地坠下。

细汗密密地沁上额头,我猛地睁开眼睛,瞪着眼前的乌黑一片,不安地喘着气。我掀开被子,捂了一身的汗,在离开被子的瞬间,冻得自己直打了一个哆嗦。

抱起自己的枕头,连台灯都没有拧开,下了床便朝朴灿烈的卧室走。他躺在床上,正均匀地呼吸着,我站在一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只好自顾自地把枕头放在他的枕头旁边,掀开一边的被子,钻了进去。

可尽管我已经足够轻手轻脚了,还是把他弄醒了,我没想到他睡得这么浅。

眉宇微微一皱,朴灿烈睁开惺忪的睡眼,在看到我的一瞬间仿佛还有些晃神,我听见他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声音略沙哑地问我,“怎么跑我这儿来了?”

说话间他已经把我搂进了怀里,扯过一些被子来把我裹严实了。鼻息间温热的气息撒在我的侧脸上,好像倦意又席卷了他的全身。

“我做噩梦了。”我犹豫了一会儿,朝他颈窝里蹭了蹭,“我以后...能和你一起睡吗?”我试探地问他。

他没回答我,只是几乎要深深地陷入困倦里,趁着还有意识,亲了一下我的额头。

“乖,有我在不用怕。”而后又睡着了。

我在黑夜里模糊地看着他的脸,不由自主地舔了一下嘴唇,偷偷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心动的感觉。

“你这小崽子,都多大了还要人陪着睡!”迷迷糊糊间,我听见林姨的声音,她抖落起我一旁的枕头,把它弄得哗哗作响。绒毛混着灰尘在阳光下乱飘,她唰地把窗帘拉开,一束光直直地照进来。

“太阳都晒屁股了!快起床!”她冲我喊。

我睁开眼睛,迟钝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左手被自己压麻了,我僵住不敢乱动,只得等那股麻劲过去,顺便又在床上赖了那么小半会儿。

朴灿烈大概是起了大早,林姨跑来他的房间叫我起床,她打算一会儿领着我去街上买点水果和菜,以此来打发我闲着没事干而浪费的时光。

“今天可不可以不买黄瓜...”我慢慢悠悠地从床上下来,嘟囔着又问,“他在楼下吗?”

她拿着鸡毛掸子,踮起脚掸了掸柜子上的灰,吃力地回答我,“你爸他早出门了,这几天军校里忙,以后估计也要晚回来了。”

我瘪起嘴,隔了半晌才回了她一个“哦”。

雪停了,莹莹白雪上洒满阳光。虽然气温还是低,但我还是难得体会到了晒太阳的感觉。

跟在林姨身后,我踩着雪一路朝前走。有人骑着脚踏车从我身边擦着过去,轱辘嘎吱嘎吱的响。林姨臂弯里跨了个买菜用的袋子,自顾自地走了一会儿以后,突然回过头,牵住我的手继续朝前走。

我在一众忙活着把东西摆上摊位的人里看见了曹姨,她把那大麻花辫子给剪了,留了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

“姨,我想吃橘。”我扯了扯林姨的衣角。

“家里不是还有吗?”她寻空回过头来看我,手里抓着一把芹菜,原来是正在和菜摊子主讨价还价,企图多要一把葱。她手腕上的镯子差点敲到板上,看得我心里一惊。

我见她这样忙,索性自己跑开了。她开始时不同意,胳膊夹紧了我的手不让我走。我跟她磨了好一会儿,说,“我已经十四啦。”她才冲我啰嗦了几句什么“别到处乱跑”“一会儿去药店门口等我”

小半年的时间里,我长高了许多,至少站在曹姨的橘子铺前时,她一眼就看见了我。她把额前的几撮头发捋到耳根子后边,从摊位后绕了出来,一把抱住了我。

然后“傻孩子”“傻孩子”地叫我。

我想和她说,我不傻,却又不知怎么的,话还没呢说出口,就莫名地哽咽了。她搓着我指尖上快要消退的茧子,朝我的左右两个口袋里各塞了个大大的橘子。

回去的路上我没和林姨说,只想着等朴灿烈回来要留一个橘给他。 我等啊等,吃掉了我那个橘,把籽吐在手心里,蹲在门口的空地上,拿着铲子挖着屋前空地上的一小块土,而后把籽埋了进去。我知道这种子肯定种不出来什么东西,只是闲着无聊罢了。

汽车的声音远远就穿了过来,我抬起头,看见那辆极熟悉的黑色轿车在我面前停住,朴灿烈从后座下来,看见我坐在门前的台阶上。

他走过来问我,“你在干什么呢?快进去,别着凉了。”他拍了拍我的肩,随后走进了屋里。

我跟在他后头,急急地说,“我在等你。”

他突然停住步子,转过头看我,我愣愣地和他对视,他又刮了一下我的鼻子,什么也没说便往书房走。

晚上没等他来我房间,我就溜进了他房间里,他放下手里的书,呆呆地看着我钻进了被窝里。

“你答应过要陪我睡觉的!”我把手里的橘子递给他,又给自己掖好被子,理直气壮地胡说了一通,仗着他昨晚迷糊,估计早忘了到底有没有说了。

结果朴灿烈把我拎到他这半边床上来,手压着我的背,轻轻拍了一下我的屁股,“瞎说,你这小机灵鬼。”

他轻笑了几声,从床头柜上翻出一本薄册子,问我要不要看书。我接过册子,频繁地看见“共产”二字,翻了几页觉得没意思就放下了,偏过头盯着他看了好久。

他转过头来也看看我,那对好看的桃花眼瞅着我,我分明地感觉到自己脸蹭的红了,立马钻进被窝,偎到他怀里。

“你最近怎么这么粘人。”他笑着说,大手揉乱了我的头发,然后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快睡吧。”

春夏秋冬,时光飞逝。

林姨不在宅子里做了,她丈夫患了腿疾,需要有人照顾。秋分那天,她提着她那点行李离开了家,偌大的宅子顿时只剩下了我和朴灿烈两个人。我们俩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有个女人在家里的好处。

朴灿烈无言地把白衬衫的袖子挽了起来,走进厨房。他让我自己去找点事情做,我却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把青菜洗干净。

我问他,“你会做菜吗?”

“当然会。”他回答说。

林姨走了,朴灿烈白天又不全在家,只留我一个人待在宅子里,一到傍晚就等在宅子门口侯着他。有几个朴灿烈的朋友上门来过,见我们这个样子,都觉得不是个办法。

他们在客厅里讲话,朴灿烈让我去楼上待着,不要听大人说话。我乖乖的上了楼,却偷偷坐在了楼梯上,猫起身子,听着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

“...要不再娶一个?这么大的宅,没个女人打理真就麻烦了,或者再找个婆子来?”一个人问。

“嗳,老许,这年头愿意来打扫的婆子可不多,再说还不知道手干不干净呢,又不熟悉。”另一个人插了一嘴。

朴灿烈不说话,我咽了一下口水,反复琢磨着刚才听到的那句“再娶一个”,没等听见朴灿烈的回答,就起身径直朝房间里走。

有几只麻雀停在我房间窗子的雨棚上,叽叽喳喳地叫唤个不停,我走过去,打开了窗,又猛地关上,刺耳的响声吓走了它们,换来了一片清静。

我在房间里闷了一个下午,直到朴灿烈来叫我吃饭,他的朋友都走了,留下了一些水果礼盒。我在他对面坐下,餐桌上摆着一盘炒青菜,一盘芹菜炒肉,一碗花生米。

“家里没菜了,先将就着吃吧,我抽空去买。”朴灿烈抽了两双筷子,递了一双给我,低着头挑出芹菜炒肉里的肉丝,夹进我碗里。

我鼓着的嘴顿时泄了气,有点心虚地瞟了一眼他,把碗里那几根肉丝夹了几根到他碗里。“你也多吃点啊。”我终是没敢问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他明明叫我不要听了的。

那天他很晚才回到卧室,窝在被窝里等到哈欠直打,他才打开门进来,眼底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一抹青黑。

他换下衣服便打算睡了,我凑过去一点,轻轻地问他,“很累吗?”

“我没事儿,快睡吧。”他伸手摸我的头。

抿着嘴唇,我还是忍不住问,“你...你要重新给我找妈么?”这话我怎么说怎么觉得别扭,却还是硬着头皮说了。

他拧开台灯,坐起来看我。

“不是让你不要听了吗?”他抬起手轻轻弹了一下我的额头,“你怎么就知道我娶还是不娶了?瞎想些什么?”

“我不想你娶媳妇回来..”我垂着个脑袋,有些委屈地看着自己拇指盖旁的一粒黑痣。

他抱住了我,在我耳边轻叹了一声,“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乖,我不娶。”

可他越是这样说我就越是难过,他估摸只认为我是因为不想被他忽视而不愿意。我咬着自己的唇,突然推开了他,大声地说,“你不知道!”

台灯橙黄色的灯光洒在木质的橱柜、地板、书桌上,印出暖暖的映像来,夜里有点凉,穿件长袖睡觉正好。

我吻了朴灿烈。

他的嘴唇绵绵的,我听见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几乎快要跳出胸膛。我能够感受到朴灿烈僵在原处,愣了很久。

我的鼻尖碰上了他的鼻尖,他好像回应了我,轻轻柔柔,没有丝毫粗鲁的动作。但当我睁开眼睛望进他那对眸子里的时候,他却突然摁住我的肩,推开了我。

微微喘着气,犯着愣不敢乱动,满脸滚烫,我直直地看着朴灿烈,他冷静了一会儿,神色复杂地望了我一眼,突然掀开被子从床上下去。

“今天我去你房间睡。”他拿起他的枕头。

我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臂,手却被他钳住,摁回了原处,他没有看我,而是低着头避开了我的眼神,对我说,“听话,乖乖睡觉。”

眼泪又掉了下来,砸在了手背上。

“你回来!”我扯着嗓子喊了他一句,随即听到了房间的门关上的声音。

那天晚上我彻夜未眠。

朴灿烈还是如往常那样,会摸我的头,会给我夹菜,会给我讲故事,但他再也没有陪我睡过觉,甚至连一个拥抱都成了奢侈。他没有娶,也没有请婆子来打扫家里,而是一人担起了整理内务的责任。

到后来我帮他一起打扫,拖地的时候险些撞倒了摆在客厅的一个古董花瓶,听说那是他父亲留给他的,谁也碰不得。

他一惊,扶稳了瓶子,又扶住了我的肩,让我当心一点别伤着。

忙活了一会儿,他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怕他着凉,从楼上抱下来一床毯子轻轻盖在他身上,正想走,却突然听到了我的名字。

朴灿烈在梦里呢喃着,“伯贤...”

只觉得心猛地一怔,我缓缓蹲下来,看着他微微打颤的睫毛,心中顿时五味陈杂。

你是...梦见我了吗?

你不是...想和我保持距离吗?

那年除夕只有我们俩一起过,朴灿烈先买了束花带我去了妈的墓地,不远处还传来鞭炮的响声,噼里啪啦,好不热闹。

从墓地出来,他带着我上了街去看灯会。我看有人在卖剪窗花的红纸,问他会不会剪,他说他手笨,不会。又指向挂起的五花八门的红灯笼,说,“糊一个灯笼还是会的。”

摸着指尖的茧子,我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那个我也会...”我太熟悉那个感觉了。

“我知道。”他回答。

我一愣,几乎怀疑他以后是不是都要用这句话来敷衍我,瘪着嘴,“..你又知道了?”

他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随即牵住了我的手。看向别处,自顾自地说,“一会儿别忘了买些年货回去,不然连点过年的气氛都没有。”

最后我们买了糖葫芦、枣泥糕、腊肠、肉脯、蜜饯、还有几张剪窗花的红纸。他在家烧饭的时候,我提着剪子,跑到胡同里去找阿婆帮我剪上几张。

那阿婆麻溜地剪完几张以后便打趣说,“朴教官宅子里头那么多扇窗户,这可怎么剪的完呐!”

我揣着窗花往回跑,只见朴灿烈在宅子门口侯着我,看我一溜烟跑过来,伸出暖和的手捂住了我冰凉的耳朵。

“也不拿围巾裹严实点,小心生冻疮。”他说。

我本以为我们会就这么走下去,哪怕只是以现在这样的关系也不要紧。可一九二七年三月开春的时候,朴灿烈把我送走了。

他回家的时间愈发的晚,直到有一天他彻夜未归,我等了他一宿,翻出饼干来垫肚子,最后熬不过去,便窝在沙发里睡着了。

临近第二天傍晚的时候他这样回来了,我一言不发地冲过去扑进了他怀里,我又长高了一些,抱住他时正好能侧耳听见他的心跳声。

一句“我还担心你不回来了。”堵在喉咙口,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抱了一会儿我便松开了。

他没有起油锅烧菜,而是带着我出去下馆子。

我们找了一家面馆坐下,他给我点了一碗阳春面。我扒着碗里的面,琢磨着要再加点辣酱,却见他连筷子都没有碰。

“怎么了?再不吃,面就要涨了。”我说。

他把多加的荷包蛋夹进我碗里,“......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一愣,抬头看他。

“明天有个许叔叔会来接你,你去他那里住一段时间。”他顿了顿,抿了下嘴唇,又说,“有些事情我现在脱不开身...可能暂时没办法照顾好你了,他有个和你差不多年纪的儿子,你到时候和他一起念书,我如果有空..一定来接你回家..”

我的手突然没了力气,筷子掉到了地上。

“你...不要我了吗?”我问,浑身打着颤,突然觉得做什么都没有希望了。

他没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手表,眼底一抹青黑,下巴上还有胡渣没有来得及剃干净。

辣酱倒多了,汤水变成了红色,我重新抽了一双筷子,决定把面吃完,林姨告诉过我不能浪费粮食。

我吸着面,又呛得满脸通红,被辣得直吸气。眼泪突然掉了下来,钻进了那油红色的汤汁里。

好辣,怎么这样辣。我想着,只觉得这面辣到了我胃里,那里正一阵绞痛。

后来朴灿烈强拽着我走了,他不让我吃了,怕伤了我的胃。他握着我的手腕往宅子的方向走,我却把他的手甩开了。

他们总爱给我惊喜,却每次都让我猝不及防。是不是我也该把自己的心锁上,再也不向任何人敞开?

我还是喜欢他,好喜欢好喜欢。

我把自己锁在卧室里整整一晚,看着那窗户,发着呆琢磨着要不我就这么跳下去,也就一了百了了,可我没那个胆子。

十一点的时候,朴灿烈站在我房间外,隔着门问我,“伯贤...你睡了吗?”

“没。”

我吸了一下鼻子,咬着嘴唇干脆地回答他。

“...如果睡不着的话...那就准备一下你要带的东西吧...明天上午就要走了..”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像是不忍心告诉我这些。

“好。”我回答,于是伸手抹掉脸上挂着的眼泪,掀开被子下床,从柜子里取出了几件衣服。我带走了床头柜抽屉里的玻璃弹珠,却没有拿走那对翡翠耳坠。

早上我从楼上下来,朴灿烈见了,走过来扶住我的肩。我侧身躲开,我们的关系,徒然又变回了那年我刚进这宅子时的样子。我不是厌了他,而是不想他明明不愿留我,却要装作一副不舍的样子。

我还是喜欢他,好喜欢好喜欢。

许文山是个做布艺买卖的商人,他和朴灿烈是发小,他有个儿子,名字叫许弈城,和我一般大。

刚到他们家时,我便问许文山,“他为什么不要我了?”我直直白白,没有一点遮掩。

他被我问得一噎,面色难堪地用“他最近事情很多”这样的理由把我打发了。

后来我和许弈城一起去学校念书,我学习差,上课也就走走神,没点上进心,被老师骂了又骂,打了又打,也没有哭。

可在看到朴灿烈的那一刻,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但他没有看见我,我透过房间的窗子,看见他走进了许家。而后许弈城跑来找我,说朴灿烈来了,要我下去。

我憋住眼泪,背过身靠在了门上,隔着门板说,“我不想见他。”

我已经分不清了,这样的心情。我喜欢他,我想念他,我看见了他,却不愿当面直视他,我或许是在害怕自己会乱了阵脚,亦或许是在怄气。既然不要我了,干嘛还来看我?

应该是怄气吧,我想。

过了半晌,耳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皮鞋底踩在木质的地板上,熟悉地甚至让我产生了一种自己还在宅子里的感觉。

我僵着没动,听见他在叫我。

“伯贤...我来看你了,能出来吗?”他问我。

我不说话,紧接着又听见他说。

“我不会久留,你不愿意见我也就算了,能让我听你说句话吗?”他问我,语气竟然有些委屈。“一句就好,伯贤。”

“我...”我的手握着门把手,紧了紧,却终究没有把门打开,“我把妈的那副翡翠坠子放在了床头柜里,是送给你的,你现在还要吗?”

他曾说过,以后如果钟意上了谁,就把那副耳坠送了。虽然男人家根本就不需要这种东西,但它的寓意摆在那儿,我表明的已经足够清楚了。

“要。”他干脆地回答我。我一听,眼泪便又落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走了,他留了一块怀表放在房间门的把手上。我看着他出了许家,独自一人走在街上,个子高大,却孤单的很。

我甚至有时在想,他是不是喜欢孤单。

他是四月初的时候来看的我,听大人说那时政局动荡,国共内讧,许文山给我们请了假,在家里休息一阵子,其实只是不希望我们出去乱跑,不安全。

后来有一天傍晚,许弈城慌慌张张地跑来房间找我,那时我正在画画,一旁放着那一块勾着金边的怀表,拿着削尖了的铅笔,凭着我的记忆,画了一副朴灿烈的侧脸。他的鼻子很高,眼睛很大很好看。

“边伯贤!你爸他......”

“......怎么了?”我抬头望了眼天边的夕阳红,无端产生了一种不祥的恐惧感。

“我爸说..朴灿烈被清除党员了...”他喘着气,断断续续地告诉我。

“什么意思?”我问。

我不懂这些,本只是单纯的以为,或许只是被撤销了一个职务而已,就像主子把佣人解雇了那样简单,直到听见了他的下一句话。我那颗心直直地坠下去,摔了个粉碎。如同妈摔碎的那个瓷碗,如同朴灿烈打崩的那个玻璃果盘。

“他被拖出去...就地枪决了...”他颤抖着说。

他...他在胡说什么呢?我装作没听清楚的样子要他再说一次。他又说了一次,一字一句砸在我心头上。

手开始止不住地打颤,铅笔掉到了地上,我想要去捡,身体却像是被抽空了一般,滑到地上,猛地跪倒在一边干呕,却什么也没有吐出来。

或许是许弈城在闹我玩呢?

我试图这样安慰自己,可脑子里却不时浮现出朴灿烈那日请我吃面时的场景,还有往日他和我的点点滴滴。我恍然间才明白了什么,或许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下场,把我送走,只是为了保我周全。

那天许弈城死死地拽着我,大声地吼着我的名字,“边伯贤!边伯贤!”一遍又一遍,就是不让我跳楼寻死。

“我不想活了,你让我去死好不好...我求你...”我喘着气,一手拽着朴灿烈给我的怀表,一手无力地想扒开他的手掌,“没了他,我还活什么?”

没缘由的,这次没有落泪。我使劲眨着眼睛,甚至抬手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却也终究没能让眼眶红半分。

大概是泪已经流干了吧,我这么想。

十一

那天晚上,我央求着许文山让我回一次宅子。他再三推脱,最后还是带我去了。他找来开锁的人把门打开,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重重地叹了口气,要我快一些,再快一些,别留太久。

我踩上楼梯,手扶在栏杆上,嘴上回着“好..我知道了..”动作却愈发的慢下来,我仿佛听见了好多声音。妈和林姨喊我吃饭时的声音,朴灿烈给我讲故事的声音,胡同里卖水晶糕点的老头儿的声音...

把手里攥着的那块怀表放进口袋里,我打开了他书桌的抽屉,里头躺着一本日记本。我不曾动过翻看它的念想,甚至从没有自说自话地打开朴灿烈的抽屉。但这次不一样了。

我从前面开始翻,心突然一紧。

“1925年10月2日 天气晴
..........
晚上我带着来家里做客的小侄子上街逛逛,他说他想吃糖葫芦,的确,孩子都爱吃这个。我四处寻着那买糖葫芦的老头,却见不着他的影子,最后只得给他买了枣泥糕,他看见路边有卖纸糊灯笼的,又说要买。我走过去,便看见摊子后头坐着个孩子,正在搓自己生了冻疮的手。他抬头看见我,一愣,随即站了起来,问我,‘先生,要买灯笼吗?’我看了他许久,最后一口气买了四个灯笼,一个给了侄子,其余三个都送给了胡同里的孩子们。”

“1926年2月3日 天气阴
..........
伯贤问我有没有爱过艾芹,我没有。但我也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倘若他又问‘那你为什么还要娶她’的话,我可能还真不一定答得上来。
..........
他把那对翡翠耳坠塞到我手心里时,我的心猛地一怔,我愣愣地望着床上的那一小团,最后替他关了灯,又轻轻地把坠子放在了床头柜上。”

“1926年2月10日 大雪
姜主任今天来家里找我,和我谈国共双方的问题,他杯子里的茶喝完了,我准备去给他添水,却看见伯贤拿着我的枪,虽然没有乱动,我却还是顿时慌了神,冲上去便凶了他一顿。我怕那枪走火,他会误伤了自己。
我出门去给他找卖糖葫芦的老头儿,他总是会走到城的最西边,我过去找了,没找到,又回到街上,四处问人,才寻到那老头家里。伯贤他妈说,他最爱吃糖葫芦。
没等我给他道歉,他自己倒是委屈地承认了错误。半夜三更钻进我被窝里,要我哄他睡觉。我实在是太困了,大概哄了几句便自己睡过去了。但不得不说,那晚伯贤..很乖很可爱。”

“1926年10月3日
.........
老许让我再娶,我不愿意,却也没说什么。我想,如果那样,伯贤肯定会想起他妈,也会伤心,更何况,我如今也说不清道不明,我对他的感情。果然,那天晚上他就委屈了。我说我知道,结果他把我推开,又吻了我。我格外震惊,甚至最后逃去了他房间里。我的心一阵狂跳。我大概是喜欢上了他,喜欢上了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但我知道,我不能。”

我来回翻了几页,从一九二七年开始,他记得日记明显少了,我知道的,他忙,大概是没空再记这么多东西了。

我翻到最后一页,眼泪倏地落了下来,砸在了笔记本上。

“1927年4月3日 大雨
我去看了伯贤,他不愿见我。但我想他。”

十二

许文山在下面催我。

我一面回答他“马上,马上就好。”

一面翻箱倒柜地找那把朴灿烈的手枪。

我把他那些衣服都翻乱了,抽屉都翻乱了,书柜也翻乱了,最后在一个匣子找到了它。

耳边充斥着我急促的喘息声,我紧紧地抱着朴灿烈的日记,手里攥着他给我的怀表。吃力地给枪上了膛,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我好像听见朴灿烈在声嘶力竭地吼我,“你知道这东西有多危险吗!”“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都知道了。

但这都不要紧了,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我朝自己开了一枪,那枪声是我此生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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